因爲不想忘記您
所以將您復活
在我寫的故事里......
「長嬌回家了」,在一遍又一遍的誦經念佛聲中,呼出滯存肉身的最後一口人間氣息。
「從是西方,過十萬億佛土,有世界名曰極樂,其土有佛,號阿彌陀,今現在說法。」
此時,擠了近三十人的小房間,只有梵語古律喃喃不絕,沒有激動哀嚎聲,連啜泣聲都是隱隱約約,似從遠遠傳來,又似在耳邊環繞,時有時無,聽起來倒像是在無際梵聲中載浮載沉。
遠渡南洋
「這一整船人兜係出嫁到南洋的新嫁娘,偏偏妳就受不得坐船,同船長一下要求這個、要求那個,人家還郞講捱兜幾巴閉!這下好咯,妳一睡就係一個禮拜,好好一個人變成活死人,你要捱如何同何家人交待?」
船晃得要緊,媒婆何仙姑的心也慌得緊,還有幾天船就要行到馬來亞,劉家千金再不甦醒,她不知要怎向何家人解釋,劉家在寶安縣可是大門大戶,數一數二的豪富門第,若是長嬌小姐有個三長兩短,不只何家會抓著她不放,恐怕劉家亦會派人找她算賬。
是什麼讓長嬌的眼皮子沉得睜不開,她沒有一丁點力氣撐開眼皮,在海上漂了個把月,踩在船板的每一步都不踏實,起初幾天勉強能適應,帶來的糕餅吃完後,就算是平常看著家裡工頭吃的粗糧端到長嬌面前,邊吃邊吐,也逼著自己多少吃一些,才有活下去的氣力。
後來,實在受不得行船的暈眩,加上染著風寒便一病不起。
「果然是千金的命,講昏就昏,還要別人服侍她食藥。」
「就係啊!捱也係拾柒歲,在屋下幫忙種田種菜,沒一日閒,現在坐船反而還較享受。」
「嫁到南洋就沒恁樣好命咯,單係割膠種菜養豬同帶細佬仔就有佢好受!」
長嬌其實聽得到眾人在她耳邊指指點點的,只是她太累,懶得發聲應答。她曾經求過,鬧過,哭過,仍然無法讓祖父退回聘禮,逼她登船遠嫁。
望向無邊無際的碧海藍天,哪裡才是她著陸之地?她想跳海尋死,卻怕家人找不到屍骨,還沒進門就成了孤魂野鬼。
鹹鹹海風吹進冰冷的心,酸酸澀澀的淚無聲無息地滴入翻騰著命運浪潮的汪洋裡。長嬌已然身心交瘁,不想再睜開眼,不想再看到衣衫襤褸的媒人婆何仙姑,那彷彿預示她嫁入何家後,將會過著簞瓢屢空的刻苦生活。
這個年代,交出了生辰八字,就等於交出了女子的一生。哪怕對方是瘸是殘,是老是盲,命盤上的兩對八字一合,這兩人的命便從此交纏在一起。
長嬌後悔了!早兩年爹爹曾欲送她到香港跟著姑姑讀洋書,但她顧慮家中的盲眼嬤嬤無人陪伴,因而作罷。
「假使當時再自私一點就好咯,現在也毋使嫁到南洋」
「好累,繼續睡目吧!捱好想嬤嬤同細弟細妹,好想轉到頭擺日子」長嬌心想。
劉家大妹
「大妹,日頭照屎朏咯!妳還在睡目啊,嬤嬤在樓下喊你食朝咯!」
長嬌是劉家的長女,劉貴興的長孫女,而劉貴興更是寶安縣首富,長嬌是劉家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一個孩子,一出世就被四五位傭人悉心服侍著,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為過,敢這樣對長嬌大聲嚷嚷的,也只小她九歲的弟弟——劉家大少長璋。
劉家嬤嬤早年患上眼疾,縣裡醫生均束手無策,那時老爺劉貴興又到香港與英國人合作生意,劉家嬤嬤等不到老爺帶洋大夫歸來,病情一再拖延,直到全盲。
任誰都想不到,少了一雙眼,嬤嬤卻多了一對手腳。
劉家上上下下都說長嬌是嬤嬤的雙手和雙腳。劉家大樓是全寶安縣第一棟五樓住宅,住在五樓的長嬌可以看到寶安縣最廣闊的視野,比別人看到更遙遠的遠方。每天早晨,長嬌會下到一樓跟嬤嬤作伙吃早飯,把學堂發生的事一件不漏地講給嬤嬤聽;黃昏時,興致勃勃的長嬌牽著嬤嬤,一步步走到她所看到的遠方,一天走得比一天還遠。
路上總有講不完的話題,長嬌會向嬤嬤分享大分圍村裡添了哪些喜事,跟著蔣介石打仗的將軍叔叔又立了戰功,通常是報喜不報憂,長嬌一心想讓嬤嬤烏漆麻黑的世界,感受到暢快的歡樂喜氣。
到了柿子樹結果的季節,長嬌便僱頂雙人軟轎,帶嬤嬤到蛇口村的劉家果園。祖孫兩人,老手握著小手,漫步在一行一行的柿子樹之間,她們找個平坦的地方坐下野餐,時而沒頭沒尾地談天說地,時而什麼都不說,並著肩聽聽鳥叫蟲鳴,沉浸在充滿馥郁果香的豐收氛圍中。
「還有幾隻禮拜,柿子又做得採收,大妹的生日又愛到囖!」嬤嬤記不清楚果期,卻記得每一年柿子將近收成,就得準備替長嬌過生日,不忘囑咐長工選出果園裡最圓亮飽滿的柿子,好讓老爺拿去酬神祭祖。
長嬌同樣喜歡柿子收成的季節,並非自個兒生辰將近,而是每當家裡長工從碩果累累的樹上摘落柿子,洗淨平鋪在比她張開雙臂直徑還大的竹簍上,一圈一圈旋轉似的擺著,放在空曠地上,任季節風風乾柿子水分;當日頭灑落,滿地柿子被曬得金黃透亮,像極了一顆顆隕落人間的小太陽,行走其間,恍若一張開雙手便能懷抱整個宇宙所有會發光的星球。
有回柿子散發的甜香誘得村子裡幾個大膽的小伙子登門偷取,長嬌見到之後高喊:「毋好偷捱兜的柿子!」隨手拿了一個盤子,原想轉身進屋拿已經製好的柿餅,送給那些小伙子吃。怎知,卻被他們解讀為要抄傢伙火拼!
莫約兩三個小子立即衝上前將長嬌包圍,將褲兜里的柿子扔往長嬌,渾圓結實的柿子重重的打在長嬌瘦小身軀,長嬌哼都不敢哼一聲,深怕就在宅子裡的嬤嬤擔心。
坐在屋宅大門旁的嬤嬤聽著院裡的吵鬧聲,心中隱約有譜,喚來下人打聽是誰家賊子欺凌長嬌,並吩咐長工傳封電報給隨蔣介石從軍的么兒。不消一會,長嬌逃回宅子裡,嬤嬤也不過問什麼,只當沒事兒發生。
過了三天,大分圍村口一片喧嘩,村民從沒見過這麼威風的軍人,為首的將軍騎著駿馬,手持洋槍,穿著一身挺拔軍裝,未開口,其威嚴便已震懾眾人,身後還跟了兩個同樣是騎馬的隨從。
人人都道:「劉家將軍返村了!」。
好熱鬧的長嬌跑到村口擠進喧嚷的人群中,劉將軍一眼便見著長嬌,雙手一覽把長嬌抱上馬兒,向眾人吆喝:「前些天是哪個賊子欺了我侄女?」如雷雄音把村民的膽子震得砰砰悸顫。
村長曉得若不揪出那幾個人,劉將軍決不罷休,差人將他們提來交給劉將軍處置;其他村民眼見將軍怒火狂燒,怕燒著自己而紛紛離去,留下那幾個知曉大禍臨頭,嚇得褲襠濕了一片,早已站不穩的小伙子留在原地。
「嗤!」劉將軍嗤笑著:「有欺人雄心,沒受罰的賊膽?」。只見那三個人的頭越發低垂,額上大顆大顆汗珠滑落。劉將軍嘆一口氣,大手拍拍馬背,馬蹄子即刻微微彎拱,往地上一蹬,硬生生在乾硬地上蹬出一個蹄子形狀的窟窿,那些之前氣焰囂張的小伙子,還瞧不清楚窟窿有多深,就被地上揚起的黃沙塵土嗆得四處逃散。
「看誰還敢欺負我家大妹!」坐在劉將軍前的長嬌盈盈一笑,下巴抬得高高的,她和將軍叔叔共乘一馬,噠噠踏過大分圍村的幾條大街,今天是她有生以來最威風神氣的一天了。
生離 死別
所有人都真的以為劉將軍此次特地返家為長嬌出頭出氣,長嬌也是一樣。
當晚,長嬌的心情瞬間掉入十八層地獄的油鍋裡,失了魂般緊抱著嬤嬤嘶喊。
「捱毋愛!」
「捱絕對毋愛嫁去南洋!」
「做麼个係捱!嬤嬤一定有辦法得,係無?」
「嬤嬤也無辦法!妳公一個月前在酒吧食酒醉,隨隨便便把妳的八字交給姓何的馬來亞唐人,現在也收毋轉……」劉嬤嬤長年緊閉的眼皮,嘩啦嘩啦地流下淚水,伏在嬤嬤雙腿的長嬌更是啜泣得不能自己。
「阿爹同我說,這個何家在馬來亞算是大戶人家,他們的媒婆多十幾日就到來接大妹去南洋」白日裡威武神氣的劉將軍說起此事卻不敢直視長嬌,眼角瞄到她抖動的身軀,劉將軍的心跟著揪成一團,怨著阿爹怎能這樣糊塗,長嬌雖已到了適婚芳齡,卻豈可趁著一時酒興,胡亂把長嬌許配予人!
這個年代,交出生辰八字,就等於交出了女子的一生。哪怕對方是瘸是殘,是老是盲,命盤上的兩對八字一合,這兩人的命便從此交纏在一起。
長嬌擁著嬤嬤嚎啕大哭了整整六天,那些繁瑣嫁妝全交由阿爹劉炳華置辦,她的心中充滿不安、恐懼、畏怕!唯一發亮的只有臉上兩道淚痕,絲毫沒有新嫁娘的喜氣。
直到南洋派來的媒人婆到達的那天,劉將軍才把長嬌從嬤嬤身邊拉開,吩咐五位丫鬟硬是將大紅嫁衣套在長嬌身上,長嬌的嗓子哭得啞了,發不出聲音,整個人有氣無力,任人擺佈,攙扶著祭祖拜神。
供桌上沒有金黃柿餅,也沒有橙亮的鮮柿子,長嬌懂了她無法看到下一個柿子豐收的季節,此生恐怕再無法懷抱一整個宇宙的太陽,那些純真浪漫的花樣歲月都遠去了。
甫踏出家門,長嬌聽見身後一陣呼聲:「嬤嬤昏過去了!」
「嬤嬤昏過去了!」
「快去請鎮上洋大夫!」
「快去西房叫老爺!」
長嬌下意識要回頭,媒人婆何仙姑健壯立即拽著長嬌往外走。
「千萬毋做得轉頭!不吉利!」
長嬌頓時意識到,從此而後,她與嬤嬤,祖父,雙親及故鄉之間隔著一個不太平的太平洋。
再也無法細想下去,長嬌閉上雙眼,鹹鹹海風吹進冰冷的心,酸酸澀澀的淚無聲無息地滴入翻騰著命運浪潮的汪洋裡......
長嬌回家
「舍利弗。若有人已發願、今發願、當發願,欲生阿彌陀佛國者,是諸人等,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於彼國土,若已生、若今生、若當生。是故舍利弗,諸善男子、善女人,若有信者,應當發願,生彼國土。」
長嬌回家了。
長嬌終於回家了,在一遍又一遍的誦經念佛聲中啟程。
只是,沒有人知道長嬌回去哪一個家:是黃袍法師口中距離地球十萬億佛土之遠的極樂世界、還是過幾天即將落土安葬的墓穴,抑或是那個讓長嬌魂縈夢牽,十七歲離開的夢裡家園……
「佛說此經已,舍利弗,及諸比丘,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,聞佛所說,歡喜信受,作禮而去。」
·寫在長嬌回家之後:請讓我用文字,找您回來
劉長嬌,1915年生於中國寶安縣(現今廣東),流著客家人的血脈,17歲遠嫁馬來亞,長達一個多月的海上航程,飽受驚濤駭浪,數度昏厥不省人事,在媒人婆攙扶下先著陸於東馬山打根港口,其後隨著夫家遷徙至南馬半島定居。在馬來亞生活83年期間,長嬌共育有5子5女,歷經日戰時期(1941)、馬共戰爭(1955)、馬來西亞大水災(1970)等災難,幾度在生死邊緣徘徊掙扎,直至2014年9月26日安詳往生,五代同堂,子孫共160餘人。
長嬌曾於1980年到香港探親,從親戚口中得知劉嬤嬤在兩年前以120高壽仙逝,斷氣之前口中仍不斷念著長嬌之名,而幼弟長璋當時已攜同家眷移民澳洲,寶安縣祖宅在國共戰爭期間被共軍充公,將軍叔叔下落不明,重重噩耗衝擊下長嬌哀慟至極,從此絕口不提「回家」之事。
然而,心卻依然念家,在家。
時至今日,從唐山而來的那一輩人幾乎都走了,也快被遺忘光了,那些「唐山過南洋」的事不再被人掛在嘴裡,以及他們生活過、生存過的痕跡幾乎跟着時間消散殆盡,只剩下石碑上的刻字證明他們從何而来,又何時離去。他們走過最動盪不安的年代,熬了近一世紀,換得世代子孫安穩生活。
這些故事,應該要被記錄下来。
他們的名字不會被記錄在史冊裡,更不會出現在谷歌搜索引擎中,但,他們經過時代厄難,跟命運搏鬥所展現出的堅毅生命韌力,卻真真實實地在後代血脈裡繼續流動著……
茲將此文獻給 我的奶奶 —— 劉長嬌
往生兩週年 紀念
(本文榮獲馬華文學節之第四届宗鄉青網絡文學獎 - 優秀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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並非事事都天生自然有意義,是我們在堅持與付出過程中,不斷對自己的質疑與肯定,然後經過「煎熬」「糾結」「省思」,再一次又一次的捨離。終於,那些別人看來平凡無奇的、索然無味的,在你身上都凝聚成閃閃亮點,最終才產生了你專屬的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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